父親的愁思和閑適
我唯愿父親再也沒有愁思,只有閑適。
雨落,撥開窗,我抬起頭望著風煙扯疼云的臉,我看著小窗外的雨滴紛紛揚揚,轉角處正好瞧見下雨天干活歸來的父親,他輕輕拍打抖動著滿身的泥土和污漬,黝黑的皮膚在燈光的斜照下暗暗反光,我的心里掀起了陣陣涌動的小浪。
我低頭細數著手中褶皺發(fā)黃了的車票,想著數年來的寒窗苦讀,一個人、一張車票、一個背包,我走得越來越遠,距離父親也越來越遠。年少的我向往遠方,更不會恐懼遠方,但可能父親有恐懼過遠方,只是他沒有說過,我也沒有問過。
我剛上大學新生報到的那一年,我對父親說了很多次我自己可以去的,但他堅定的不肯讓我獨自去,非要送我去,去那個千里之外他也從來都沒有去過的、遠方的、陌生的大城市。那時候還沒有高鐵,我和父親坐的綠皮火車去的,橫跨了三天三夜的車程。出了站臺,望著車水馬龍的路口,父親比我還迷茫路的方向,我們走了些許彎路,到達新生報到點時天都快黑了。后來本想借此機會陪父親到處游玩一番,可是軍訓安排太緊張沒能有足夠的時間出去,我叫父親自己去周邊逛逛,但父親說一個人沒意思,執(zhí)意要趕回家去了。
后來到了送父親回家去的那天,我望著父親在我前面漸行漸遠,當時正值微微細雨,滴答的雨花將他的背影從我眼中無限拉長、淡化,然后慢慢浸濕模糊了父親的背影。那一刻,我恍惚間看到了朱自清老師文章里的父親的背影,雖然父親他沒有去圍欄的另一邊給我買個柑橘吃,但我還是看到了那個佝僂的背影,心底總感有萬分零散的驚擾。
這些年,數過一張又一張車票。上小學時,我每天離開家,在村里上學后回家,距家2公里左右;上初中時,我離開了小山村,開始寄宿在鎮(zhèn)上的中學里,每周回家一次,距家100余公里;上高中時,我離開了小鎮(zhèn),寄宿在縣城的中學里,距家400余公里,每個節(jié)假日回家一次;上大學時,我不僅離開家,還出了省,距家1300余公里,半年回家一次;畢業(yè)工作后,距家還是千里,幾乎都是一年回家一次。確實是好久沒有那么仔細的看看父親了。
聽人說起過,也許只有真正的用心去理解了一個時代,才可能會理解父親的深沉與愁思。那個年代的大部分人都太過于迷茫,既是對上一輩人為躲避戰(zhàn)火舉家遷徙后的迷茫,也是對混亂的舊時代的迷茫,更是對新中國成立改革開放后日新月異的世界的迷茫,大部分人都跟不上社會高速發(fā)展的腳步。他們對于子女的教育也局限于好好讀書,將來有個好出路。因為他們的經歷和經驗只能一遍遍的和孩子們訴說著他們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舊時代是多么的辛苦和無奈。
父親就是從這樣的一個風流涌動的時代過來的,他也挖過煤,干過木匠,最后也還是成為了農村自建房建造和裝修的一名普通老工匠。種種過往,都是父親他們那個時代大部分人的縮影,也都是父親大半輩子的縮影。也許《背影》真正感人的從來都不是來自朱自清老師的文學大師級的寫作手法渲染,而是因為背影的背后撐起了千萬個家庭的辛酸苦辣。
而我的父親他也可能是不太明白文字里的世界,也不太懂得如何運用好文字去表達他的世界。所以,過去的太多時間里,每次我遇到問題,我總是看不出父親欲言又止想表達的話語究竟是何,他不善言辭和那沒能說出口的溫柔,又是如何。我能看到的只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在我回家的那一天,早早的守在村頭的路口,不時的抬頭眺望著遠方。見到我就快步的帶我回家,然后煮上一碗熱騰騰的清湯面給我。那么多年了,我喜歡吃清湯面嗎?他沒問過我答案,我也沒說過。小時候我總是和弟弟爭搶的不是清湯面,只是不懂事時愛跟弟弟爭搶而已。但父親卻一直以為我是喜歡吃清湯面。
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殘月的美,或是如此。我就想在每個深秋的季節(jié)里,待楓葉紅透,我與父親席地而坐,共溫那滿壺香醇的佳釀,陪著他訴說起過往一幕幕的婆娑歲月,那是我言,那是他愿。到那時,我想親手為他卸下一身的戎裝,在往后無數個微風細雨的日子里,沒有愁思,只有閑適。想存滿那份期望,已久,已久……
恍惚間,滿城風絮,我就像是夢枕山川煙雨。清醒間,我起身推開了門和窗,我的眼目中漾著淡淡花香道:“爸,你回來啦!”聽著他向我走來的腳步聲近了,近了,又近了……